在历史幻想中追寻历史真实 ——七月新番《秦吏》创作谈

　　一

　　扪心自问，我的创作其实是命题作文。

　　每一部小说的创作，都有不同的初衷。古龙对于自己是为稿费而写小说的目的直言不讳。孙皓晖先生创作《大秦帝国》的初衷是对秦的神圣崇拜，想要书写那个伟大的时代，为秦正名。而对我影响很深的阿越创作《新宋》的初衷，则是考研时有一道宋史题目没答出来深以为耻，借着写一部关于宋朝的小说，来敦促自己学习。和阿越一样，我也是考研后动的笔，除了一个穷学生对稿费的渴望外，也想效仿阿越，边写边学，如此便能逼着懒惰的自己读书看资料。

　　但在导师、同学知道我在写小说并询问起缘由时，出于虚荣心作祟，我还是给自己找了一个高大上的理由：“想以历史系学生的视角和优势，用穿越小说的方式书写中国历史，贯穿古今！”

　　结果大话弄假成真，又或是身为处女座的强迫症作祟，5年下来写了4本书，还真是按照时间脉络往下写。同时也暗暗察觉，我的创作其实是命题作文，题目是历史时代本身，在情节、人物、故事确定前，每本书暗藏的核心早已确定。春秋想写的是“根源”，战国是“裂变”，因为一些事情未能完成。而第三本轮到秦朝时，核心无疑是“大一统与制度”。

　　从古至今，对秦制的解读有很多，贾谊《过秦论》一出，几乎给秦朝盖棺定论，加上汉代士人儒生毁谤前朝的政治正确，于秦几乎只剩下“暴虐苛政”的印象。而近代以来，随着思潮改变，新法家又有矫枉过正嫌疑，对秦的舆论似乎彻底翻了过来，这个时代也成了创作的热土。作为历史穿越小说的鼻祖，黄易先生的《寻秦记》是偏武侠与传奇的。影响很大的《大秦帝国》，则是宏观的，力图正面表现秦帝国时代。这些名作虽好，但里面的秦，总与我在史书、文献和考古资料里感触到的秦不大一样。而在起点中文网，秦朝题材更是一片荒芜，冷门中的冷门。为此更加心痒难耐，想在无人作画的书卷上下笔留名，但又常常迟疑，因为始终没找到一个好的切入点。

　　直到一期《国家宝藏》，讲的是《睡虎地云梦秦简》，撒贝宁扮演的秦吏“喜”手持律令竹简，说出了如下台词：“我常听有人这样问我，尔等区区官吏，既不重拥兵权又不坐拥天下，辛辛苦苦为什么？别忘了，各国战乱，生灵涂炭，一个帝国的崛起正是为了让天下苍生得以休养生息，而崛起的基础是什么，就是我们这些区区官吏。本官我抄下的这千百条律例，其实是因为我看见了。我看见了它们正在改变秦国，正在改变天下苍生的命运。放心吧，我们终有一死，而这些竹简也必将会腐朽，但是，这些律令背后的精神，一定会延绵后世千年！”

　　实在是振聋发聩，我便知道还未下笔的小说里，应是怎样的主题了。那应是一个从根基上撑起了秦制的群体，于是便有了书名：《秦吏》。

　　定下主题，之后一切便水到渠成。虽然并非所学专业，但秦代的文献资料是有收集和了解的。男频小说作者大多有一个习惯，希望能构建一个以假乱真的世界，奇幻小说如此，历史小说也如此。但对历史风貌的还原是很难的，更何况秦朝距今2000余年，史书上的身影也朦胧不清。

　　好在还有考古发现，除了秦始皇陵，《云梦秦简》《里耶秦简》无疑是难得的珍宝。简牍是秦朝律令和日常记录，涵括户口、物产、田租赋税、劳役徭役、兵甲物资、道路里程、邮驿管理、奴隶买卖、刑徒管理。依靠这些事无巨细的记录，方能构筑起一个尽量贴近秦代的故事背景。

　　而小说的主角也来自秦简之中。云梦秦简中的《黑夫木牍》，是中国最早的家书，两名统一战争中身在前线的秦军士兵写信给母亲和兄长，希望家里能制作夏衣，并寄些钱来。虽然文字粗朴，但就情感而言，与现代人并无区别，读来让人泪湿衣襟。

　　信是在黑夫兄长的墓中找到的，由此推测，黑夫很大概率战死在了战争中，他作为一个普通的秦人，加入了大时代的涌动，却未能见到一统的那天。如果将这样一个人物，赋予他现代人的灵魂，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？于是便有了全篇6卷。

　　二

　　秦朝“数以六纪”，所以全篇300余万字，也被我分成了6卷。

　　第一卷《小亭长》让黑夫从底层出发，来呈现秦代的历史生活。黑夫从一介服役黔首开始，机缘巧合成为了秦吏，在南郡安陆县做小亭长——彼时另一位秦代著名的亭长刘邦，尚是楚国的游侠儿。黑夫为亭长期间遇到几桩案子，利用现代知识一一破解，都是秦简中记载的真实案件。诸如第一桩盗墓案，原型是岳麓秦简中《猩、敞知盗分赃案》，最后一个杀人案则是据张家山汉简《不知何人刺女子婢最里中案》改编。

　　第二卷《六王毕》，则将黑夫这朵溪水中的小浪花推向了大江大河，让他作为一名秦军军官，参与到秦灭六国的历史进程中去。去感受这个大毁灭、大创造、大沉沦、大兴亡的时代。

　　第三四五卷《始皇帝》《海大鱼》《荧惑星》，则是秦朝一统后的故事，亦是秦帝国从鼎盛到毁灭的历史过程，算全书的腰膂部分，黑夫与始皇帝的互动是驱动三卷故事的核心动力。

　　秦始皇帝是小说另一位主角，他和黑夫是一体两面的。秦始皇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如蝼蚁，黑夫则来自底层，也代表了一个现代人的视角，和站在现代立场上对历史的期望。始皇帝雄才大略，完成了大一统的历史使命，书同文车同轨，将秦制推向九州。可以说是把穿越者能做想做的都做了，黑夫只给他添砖加瓦即可。但秦始皇本质上仍是独断专行的孤家寡人，好大喜功刚愎自用，兴秦者秦始皇也，亡秦者亦秦始皇也，他才是那颗让天下复乱的“荧惑星”。

　　第六卷《继业者》则是全篇的收尾，大体脉络参考了历史上的楚汉争霸，以及西方的继业者战争，书中主要人物都迎来了各自的命运：项羽继承800年楚国之业和悲壮的命运，李信继承秦始皇帝对远方的憧憬，率军迈过也葱岭再未回头，扶苏继承了秦始皇帝的血脉和骄傲。而黑夫，作为真正的继业者，则继承了秦始皇帝承诺过却辜负天下的事——“地势既定，黔首无繇，天下咸抚。男乐其畴，女修其业，事各有序。”

　　到了小说最末尾，当喜质问黑夫“是否仍为秦吏”时，黑夫给出了他的答案，也是我的答案。管子言：“法者，天下之程式也，万事之仪表也；吏者，民之所悬命也。”这也是全书想要表达的主题和精神：“祖龙虽死，秦吏犹在！”

　　三

　　6卷写完，深感全书有许多瑕疵。因为硕士期间所学专业是“中国民族史”，对秦代仍是爱好者的外行视角，不敢说面面俱到处处准确。我的文笔在网文圈里绝对说不上好，而塑造人物和剧情构架上也有些不足，正如读者评价：《秦吏》是更历史的，而非更小说的。

　　但网络文学的连载创作，一旦开弓就没有回头箭，虽学力浅薄笔力不济，还是得咬牙上阵。平均每天创作前看一两篇论文补充知识，尽我所能，将自己所理解的秦代介绍给此书的读者，与他们保持互动交流。我们是一群在历史幻想中，奋力去追寻历史真实的偏执者。

　　事后重新剖析，小说是存在套路的，比如全书的骨架，其实是秦代独特的“二十等爵”。男频小说素来注重力量体系的提升，秦朝也是个对“升级”特别痴迷的时代。从最低级的公士到最高的彻侯，不同等级对应不同的社会地位。荀子说过，“秦人其生民也陿阸，其使民也酷烈”，秦人有斯巴达式的残酷，允许父母杀死有残疾的婴儿，崇尚赤裸裸的社会达尔文主义，优胜劣汰。但也有其公平的一面，相较于六国还在坚持的世卿世禄，每个秦人，哪怕是奴隶，都有机会在战场上立功，由此改变命运。黑夫的故事，正是最理想状态下，一个普通秦人一生的20个阶段，此为故事的骨骼。

　　在骨架之上添加的，则是秦兴秦亡短短10余年里，巨大的历史落差与戏剧性的帝国命运，其中隐藏了难以计数的传奇故事，以及伟人名士的悲欢离合。李斯、赵高、内史腾、刘邦、项羽、张良、陈平、冒顿、张苍……他们和那时代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一起，以或纤细、或壮美、或正气、或邪恶、或英雄、或平庸的个人命运，奏成了这部历史交响乐。此为故事的血肉。

　　而在最外层，则是借助云梦秦简等文献资料，添加上去的生活细节，此为故事的皮肤毫毛与外裳襦衣。加上前文所说的“精神与内核”，不敢说描绘了一个完整的活灵活现的“人”，勉强算是一个看得清面貌的“俑”。

　　在小说最后一章中，主角黑夫将与自己等身的“黑夫俑”埋入地下，陪伴秦始皇长眠。而我也在2019年7月22日，故事结束的那一天，去到了现实中的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。站在一号坑前，在拥挤的人潮里挪到最前方，举起手机，点击发送最后一章。故事完结，那一刻，仿佛时空在此交错。

　　虽然我没有穿越，但一个脸有点黑的秦军吏俑，似乎真的对我笑了一下！

　　来源：文艺报　|　七月新番　　2020年05月22日08:37